“九娘,到家了,还不赶紧下车?”马车外响起王七郎的笑声。他似是正在和什么人说话,口气甚是亲昵:“这些时日辛苦你了,阿爷阿娘身子可还健朗?”
“阿翁阿家身体还好,只是最近挂念九娘,略有些心火旺了。”回应他的,是一个宁静的声音,淡然中带着些许温情。
“九娘初回家,恐怕有些不惯,还须你多用心些。”
“等你吩咐便晚了,我早便和阿家都布置妥当了,放心罢。”
王九娘稍稍平复了心情,便下了马车。一眼望过去,藤萝垂落的内门前立着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少妇,眉眼浅淡,气质略显清冷,看起来像是有些难以亲近,但当她唇边勾起一缕微笑时,却显得随和了不少。只见她上身着雪青色窄袖小衫,外套藕荷色卷草纹对襟系带半臂,身下是一袭高腰碧色长裙,手上挽着一条水色绞缬披帛。这样一身偏素淡的装扮,与时下流行的富贵华美全然不似,却很衬她高华的气度。
王九娘心道:这应当就是那位不知是出身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的嫂嫂了。她正要上前见礼,崔氏便轻移莲步,姿态优雅而又不失亲密地将她拉到身边:“九娘,来,让我瞧瞧。”
她并没有刻意地流露出亲热之态,只是温和地打量了王九娘一番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,叹道:“果然又瘦了些,气色倒是还好。不过,还须好好将养一段时日。”
“往后说不得便要烦劳阿嫂了。”这样自然的态度,倒让王九娘觉得十分舒适。她是归宗之女,往后大概一直会在娘家住着,少不得必须与这位嫂嫂打交道。若能姑嫂相得,自然是再好不过;若是性情不投,也只能敬而远之了。幸好,目前看来,崔氏不愧为大家女子,气度从容高洁,并非难相处之人。她总算可以略微松口气了。
“一家人还说什么见外的话?”崔氏笑道,“七郎,记得将九娘所用的方子抄一份与我。明日再延请医者好好瞧一瞧。”
王七郎道:“那便都交给你了。”他敏感地发觉妹妹在崔氏面前仍有些拘谨,想起过去这姑嫂二人的关系也很是寻常,心中不禁微叹。不过,来日方长,一起生活得久了,渐渐地便会亲近起来。
“阿翁阿家都已是等得急了,我们这便进去罢。”崔氏把起王九娘的手臂,带着她往二门内走去。王七郎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,含笑随在她们身后。落在最后的,便是一群静默无声的侍婢了。
越过内门,眼前赫然是一个偌大的回字形宽敞院落。院落里遍植葱茏花木,或幽香阵阵,或树荫婆娑,几条青石铺就的小径湮没其中,弯弯曲曲,颇有意境。院落正中央建有一座轩阔的二层小楼,便是女主人起居或待客所用的内堂了。由于天气渐热,楼上楼下都悬挂起了竹卷帘,半放不放地垂在中间,既可遮阳又显得精巧美观。
王九娘随着崔氏、王七郎踏上内堂的台阶,正要推门而入,门便突然由内打开了。几个侍婢匆匆退到一旁,里头快步走出了一位中年丽人。她梳着高髻,身穿茶色宝相纹绞缬广袖衫、青翠色撮花高胸裙,体态微丰、肤色白嫩,尤显雍容。但她此刻的神情却与雍容毫无干系,满面急切焦躁,蹙紧的眉头在望见王九娘时,才渐渐舒展开来。紧接着,她眼中便已盈盈泛起了泪光,伸手将女儿紧紧地揽入了怀里:“玫娘,我的儿,你可真是受苦了!”
或许因血缘的关系,王九娘甫见到她便觉得格外亲近。如今听得她忍不住啜泣起来,心中亦是又酸又涩,泪水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:“阿娘,儿回来了。”至于“玫娘”这个称呼是否意味着她有个大名,她也已经暂时没有心思再细究了。
“早便该回来了。若知道我儿过的居然是那种日子,阿娘早便让七郎接你家来了,哪里会让我儿受那么多委屈?”李氏眼见着女儿消瘦得略有些脱了形,又想起儿子先前信中所言,越发怜惜心疼,竟哭得更厉害了。
母女二人就这样在内堂外头相拥而泣,崔氏在一旁看得双目微红,侍立在侧的婢女也无不落泪。只有王七郎劝解道:“阿娘,九娘回来便是好事,应觉得欢喜才是。过去之事不必再提起,徒增伤怀而已。”见母亲、妹妹、妻子都已哭得眼睛红肿,他一叹,又劝道:“阿娘,九娘随着儿子千里迢迢赶回来,已是累得狠了。如今又哭了这么一场,恐怕身体便更虚了。儿子好不容易才让她养了这般好气色,若是病倒了岂不是白费了功夫?到时候,又累得阿娘阿爷担心了。”
崔氏也拭泪道:“阿家近来心火略旺,七情上头也需注意一二,大喜大悲恐有些伤身。九娘的身子尚未完全养好,也该小心才是。”
夫妻二人你一言、我一语,好不容易劝得两人收了泪,这才一同进了内堂。
内堂一楼以一架巨型的花鸟人物屏风分隔成内外两间。外间中,一张长榻紧靠那架屏风放着,长榻东西两侧则置有几方短榻,上头都铺着厚实软和的茵褥,角落则摆放着香炉、铜灯座等物。
李氏携着女儿坐在了长榻上,王七郎在右侧短榻上坐了,崔氏侍立一旁,低声吩咐了侍婢几句。
李氏摩挲着女儿消瘦的脸颊,叹道:“我的儿,你阿兄还说你身体好多了,阿娘怎么看都觉得还病着呢。”
“确实已经好多了,阿兄将儿照顾得很好。”王九娘回道,瞥了坐在下头的兄长一眼。王七郎端起一杯解渴的浆水饮了,朝她笑了笑,接道:“方才十五娘还说,明日便让医者来给九娘瞧瞧,看看是否要改个药方。”
李氏看了看崔氏,也微微露出了笑意:“确实想得周到。十五娘,你也忙了一天,坐下来歇息一会儿。”她说着,又对身侧的侍婢嗔道:“还不赶紧去把郎主请过来?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,还端什么架子?”
王七郎听了,站起来道:“我去外院见阿爷罢,九娘身体弱,便不必去了。”
王九娘也连忙要跟着起来:“儿不累,拜见阿爷是应当的。”
“好好坐着。”李氏却把她揽在身边,“七郎也别动。当初都是他答应了张家,许了这门婚事!将好好的女儿害成了如今这般模样,他这做阿爷的也不觉得亏心!”
明显是两个长辈正在置气,做儿女的倒是不好说话了。
王九娘正觉得为难,便听外头响起了脚步声,一个温和的声音也随之传了进来。“好了,都是我这做阿爷的错,你这做阿娘的半点也没有错。玫娘如今好好的,这些事也不必在她面前提起了。否则,岂不是总教她勾起了心事?”说着,一位身着浅绿色襕袍的中年男子便走了进来。他蓄着长须,肤色略显苍白,身形也稍有些瘦弱,姿容仪态虽是无可挑剔,却丝毫没有一家之主那般的威严。
“阿爷。”王七郎行礼唤道。
“阿爷。”王九娘被李氏按着只能坐在榻上,也赶紧唤了一声。
“好,好,回来便好。”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之主王奇,不论待家人或是同僚,皆是温如春风。他坐在了女儿的另一侧,也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,抚了抚长须:“天色已经晚了,尽快用过夕食,也好早些让七郎、九娘下去休息。待到明日,再好好叙一叙这几年的事罢。”
李氏微微颔首,道:“十五娘,将孩子们唤过来,让他们见一见姑姑。玫娘,你离家已有三年了,大郎他们也都长大了。”
“若是遇上了,我还真有些担心认不出来。”王九娘笑着接道,“尤其是二郎,他长大后我还从未见过呢。”
不多时,四个年岁不一的孩童便在侍婢的簇拥下过来了。最年长的孩子已经是个十岁的少年郎,梳着成年男子似的单髻,举止沉静有度。其次便是位七八岁的女童,梳着双丫髻,眉眼俱像父亲,性情却颇似母亲一般淡然。再次便是位五六岁的女童,生着圆溜溜的杏核眼,竟与祖母李氏生得相像。最小的男童不过三岁左右,圆圆滚滚,有些笨拙地行了个礼后,便径直扎进了父亲怀里,连连唤着“阿爷、阿爷”撒娇。
王七郎将他从怀里拉出来,笑道:“二郎这些时日又闹腾了?”
“可不是么?”崔氏颇有些无奈,“若不是有大郎管束着,连园子里的池子他也敢跳下去。”
“大郎,书读得如何?”
“阿爷尽管考问。”
“噢?那明日一早,你到我书房来。”
“晗娘、昐娘,到祖母身边来。”李氏将两个小姑娘唤过来,爱怜地揉了揉她们的头发。
王九娘见着兄长的血脉,自然也觉得亲近,笑道:“晗娘、昐娘若是得了空闲,便尽管来找姑姑顽。”
“阿娘说姑姑要养身子。等姑姑养好了身子,我们再来找姑姑。”昐娘道,笑起来的时候,瞧着也颇像崔氏。
“到时候,我还想听姑姑说说洛阳的事呢。”晗娘也浅浅笑道。
眼见着家人之间的和乐融融,又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番孩子们的面容,王九娘心里隐隐有些猜测:兄长与她是嫡亲的兄妹,父亲并没有旁的庶子庶女。而这四个孩子,似乎也皆是崔氏所出,兄长竟也没有庶子庶女。难道,家中居然有不纳妾的规矩么?在这个时代,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端正家风了。
另外,她似乎有个大名?也是,堂堂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,怎么会没有名字,只以排行为名呢?不过,玫?眉?梅?究竟是哪个字来着?
☆、第十五章 回家首夜
没过多久,侍婢们便陆陆续续端上了食案。
时人素喜分食,只在宴饮之时才会偶尔同桌共食,王家自然也不例外。只是李氏一边揽着女儿,一边搂着孙女,都不愿意放手,侍婢们便在她们面前摆了一张格外宽大的食案,上头放满了各式菜肴饭食。
每一张食案上都有一盘薄如蝉翼的切鲙(生鱼片)、一碟翠绿欲滴的凉拌波棱菜(菠菜)以及一些很难认全的腌菜、肉脯类的佐食凉菜,除此之外,便是各有所好了。譬如,王奇食案上便摆着蒸饼、裂饼、馄饨,另有羊肉羹、蒸鹅肉、葵菜汤;王珂王七郎食案上则是羊肉汤饼、金银丝粥,煮菘菜、炖鸭肉、炙羊蹄;崔氏食案上偏素淡,一小碗香米粥,菘菜豆腐汤、清蒸鸡块、煮昆仑瓜(茄子);至于李氏前面的食案上便是琳琅满目,什么都有了:青精饭、樱桃毕罗、鱼羹、炖鸡汤、蒸兔肉、天花毕罗、裂饼、凉拌胡瓜(黄瓜)、炙鹅肉、鸭舌羹、鸡丝粥、鸡子汤等。
世族大家虽然讲究礼节,但因是家人团聚,也便更随意一些。除了崔氏仍然按规矩跽坐之外,李氏带着女儿、孙女皆是侧坐,而王奇、王珂与大郎王昉、二郎王旼皆是盘腿趺坐。二郎王旼吃着吃着,看着祖母面前的食案眼馋,还蹬蹬蹬地跑过去要樱桃毕罗吃。
他虽然长得圆圆滚滚,行动却异常敏捷。服侍他用食的乳媪、侍婢都尚未反应过来,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便已经扑到了长榻旁边,睁圆了乌黑的眼睛,指着樱桃毕罗脆生生地道:“祖母,我要吃这个!”
王珂与崔氏均皱起了眉头,王旼的乳媪、侍婢则惊了一跳,这才赶忙过去抱他:“二郎君……”他却不住地挣扎,异常执着地道:“我要吃樱桃毕罗。”
小家伙力气奇大,手脚挥舞来挥舞去,竟从乳媪怀里挣脱了,又一次扑到王玫王九娘面前:“姑姑,我要吃樱桃毕罗。”
这一声“姑姑”,叫得王玫顿时心软了。在她看来,三岁多的孩子,看着想吃的食物眼馋是常事。于是,她忍不住拿起一块樱桃毕罗递给他。
王旼喜出望外,眼睛都笑眯了,捧起樱桃毕罗就要啃,冷不防旁边却伸出一只手将毕罗抢了过去。
小家伙扁了扁嘴,泪眼汪汪地看向抢他的毕罗之人——却是大郎王昉。
王昉施施然地拿着樱桃毕罗回到他的食案边,刻意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了,这才扬起眉对弟弟道:“还不快回你的食案边去?不然,夕食你便别吃了。”他作势要接着拿王旼食案上的菜肴:“你拿走姑姑的夕食,我便拿走你的夕食,这才算公平。”
“那是姑姑给我的。”王旼赶紧回到自己的食案旁坐下,撅起嘴哽咽着回答。
“你不能仗着姑姑心善,便索要她的吃食。平日里还缺你这点吃食么?想吃樱桃毕罗,与阿娘说了,明日一早便能吃上,连一晚上也等不得?”
“那……那我明日一早能吃吗?”
“不能。你方才犯错了,必须受惩,明日早上只能喝肉糜粥。”
王旼泪汪汪地又看向父母、祖父母和姑姑,发现大家仍旧在默默地用着夕食,好像根本未曾注意到他被兄长“欺负”,顿时失落极了。但他现在还饿着呢,明天早上又只能喝他不太喜欢的肉糜粥,只能赶紧先填饱了肚子。
王玫夹了一箸切鲙,沾了些碟子边缘的葱碎、橙皮丝与蒜泥,放入口中。清甜滑腻,味道很是不错,比她印象中的生鱼片美味多了。她一面品尝着美食,一面暗暗关注着两个孩子的互动。旁观了十岁的侄儿别出心裁教弟弟的全过程之后,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家里的好教养。单看孩子们的言语举止便知,王家虽然重礼节,却并非一板一眼,而是更自然从容。既不纵容孩子,也不会严加教训。由兄长来教弟弟,也别有一番趣味。而她往后也必须谨记,不能随意纵着这小侄儿,免得与家里的教养相冲了。
而后,除了偶尔还记得抽噎两声的王旼之外,王家继续在“食不言”中默默地用完了夕食。直到食案都撤下去了,圆滚滚的王旼才站了起来,有些犹豫地在父母和祖父母之间看了看,果断地奔向素来和善的祖父寻求安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