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们越过橡树林的最后一圈之后,莉亚简直要喜极而泣了。他们终于回到了米尔伍德。她被奇痒无比的疹子折磨了一路,脸上、手上、脚上全都布满了。虽然她已经把从叶子沾到手上的油全洗干净了,但这并不能减轻她丝毫的痛苦,也没能阻止毒液继续侵袭她身上的其他地方。当莉亚和马丁在危险的沼泽地中穿行时,钻心挠肺的痒已经如同燎原之势,燃烧至她的手上、脸上和其他部位。马丁快马加鞭,催促着她前行,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过。尽管他屡次告诫她别再抓痒,但她根本做不到。这种刺痒感快要把人逼疯了,完全克服不了。他们比预计早一天抵达了大教堂。此时正值夕阳西下,晚霞为天空镀上了一层浓重的紫罗兰色,闪烁的星星逐渐浮现,映入人们的眼帘。
马丁咳嗽了两声,清一清他嘶哑的喉咙。他们当天准备的水早早就喝光了。“我去找人把骡子关到厩里。你赶紧去找大主教吧,姑娘。”
现在是春天,空气也暖洋洋的,大教堂中万物复苏,生机勃勃。莉亚戴起兜帽,遮住脸上的疹子。她的指甲狠狠地掐入肋骨处,防止自己又忍不住乱抓。回廊附近不时传来学员们的欢笑声。莉亚埋着头快步走着,经过厨房也没有抬头,径直从后门走进了庄园。她甚至没有把靴子刷干净就走进去了,如果管家看到一定会很惊讶。但她现在并不在意这些,占据她脑海的是这些毒素会不会要她的命。
她来到大主教的书房,用力拉开了大门。
“是莉亚吗?”
大主教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。莉亚转过身,看到他沿着走廊逐渐走来。在他走近以后,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,惊愕地瞪大眼睛。“普雷斯特维奇!快去找希亚拉医师。”
三天以来,莉亚一直紧咬牙关,弄得下巴生疼。那种刺痒的感觉让她觉得仿佛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地燃烧,让她想要放声大叫。大主教把她带入书房中,关上门。莉亚转身看向他。
“把帽子摘下来。”莉亚摘下了帽子,大主教仔仔细细打量着莉亚的脸,但没有伸手去摸,然后问道:“已经遍布全身了,还是仅有一部分?”
莉亚咬着嘴唇以阻止自己大喊大叫。“特别痒,而且感觉身上像烧起来似的。手上和胳膊上都是,腿上也有,实际上,实际上是全身上下都又痒又痛。这都是因为一种植物上的毒液。马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。痒得我实在受不了!我带了一些叶子回来……给您看。”莉亚在袋子里摸索了一阵之后,拿出来一个包裹。她用颤抖的手指费力地打开包裹,取出一小撮树叶。
大主教仔细地端详着树叶,没有触碰。“你在哪里发现的?”
“在比尔敦荒原那里,刻有我的面庞的怪眼灵石周围。它周围的树林都要被这种藤蔓勒死了。而灵石一直在喷火——从冬天开始就这样了。”
“喷火?”大主教的声音低沉而担忧,“附近没有人吗?”
“没有。但我通过意念看到,有人在冬天的时候触碰过了它。”
“石头上有没有斑点?它变色了吗?”
“是的。那块石头不大对劲。怪眼灵石的表面烧得面目全非,只留下两个裂缝,看出是眼睛。”
大主教露出震惊而担忧的神情,这让莉亚打了个冷战。他在担忧着什么。他在担忧一些和死亡相关的事情。
“我会死吗,大主教?”她问道。
“是大灾难的噩兆,”他低声说道,接着收敛了情绪,面向莉亚。“把那些野草拿到一边去,莉亚。跪下来,闭上眼睛。”
莉亚照着他的话做了,屈膝跪了下来。她感到大主教厚实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顶上。原本凶残的刺痒感让她颤抖不已,但大主教的手给她带来一丝镇定。她感受到他体内强大而深厚的灵力,就像湖水在拍打沿岸一样。他体内充满了能量。
“这种毒素并不致命,我已经帮你抑制住了。你可以安心了。不要乱动。”然而刺痒感变得更加猛烈,身上一阵阵的抽搐让莉亚喘息不已。她听到大主教更加坚定的声音。“安心吧,平静下来,我已经止住毒素,你不会再受折磨了。”在他说话的同时,更加汹涌的刺痒感向莉亚袭来。她感到皮肤像在燃烧。泪水滑过她的脸庞,莉亚忍不住发出呜咽声,身体还是不停地颤抖着。她又一次紧闭眼睛,咬紧牙关来克制自己。大主教的另一只手也抚上莉亚的头顶。“托伊渡米亚的福,安心吧,不要乱动。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。”
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手中输出,流入莉亚的体内,这时她耳中充满了喧嚣的声响。痛
苦和刺痒感逐渐散去,她宛若重获新生,如释重负地哭了起来。幸福、安全、舒心的感觉重新回到了她身边。她缓慢而颤抖地呼吸着,享受着不再痛苦而崭新的呼吸。
大主教从她身边走开,莉亚睁开眼,发现马丁站在门口,疑惑地睁大了眼睛。她尴尬地发现自己还在不停地流鼻涕,连忙用袖子遮住鼻子。
马丁的声音很激动,还带着浓重的口音。“我警告过你不要召唤,我也告诫过你这个举动很危险,老天保佑!”他的眼中燃烧着怒火。“她怎么样了?”
大主教缓缓地走向座位,精疲力竭地坐下来。经过一场折腾之后,他看起来疲惫很多。“那种毒素不会致命。她太爱冒险了,我们这样尽心训练她,会不会是不明智的做法呢?”他看向莉亚。“注意不要烧了这些叶子,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“烟气会把植物上的油带到空气中。吸入那些气体对人体非常有害。叶子上没有根,所以可以在明天把它们埋入大教堂的地底下。记得不要碰它,它的茎也是有毒的。”
马丁关上门走进来。他伸出手想扶莉亚站起来,但是大主教拦住了他的手。
“别碰她,马丁。她的衣服上也沾到了毒液。如果洗衣房也洗不干净,你恐怕也得把她的衣服埋了。洗的话需要一些强力皂,你可以从浣衣女那边要点草木灰碱液,那应该比较有效。记得把所有地方都洗一遍,包括你自己。”
马丁在她旁边徘徊着。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。“我非常担心你,姑娘。比我之前说的还要担心。至于那种植物,大主教,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品种。我跨越过那么多树林,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普莱利,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植物。”
大主教按摩着太阳穴,双眼紧闭。“对,你不会见过这种植物。它不属于这片土地。”
莉亚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。疹子和水泡都还在,但是已经不痒了。
大主教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,说道:“你的身体现在会愈合的。再过几天,残余的毒素就会消散。希亚拉医师会给你一种辅助水泡愈合的药膏。”
“这就是大灾难吗?”莉亚问道,“这棵植物?”
“不,大灾难并不就是一种植物,也不是疫病,但它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出现。明天我们来谈一下这个问题。这一趟下来你们俩都累坏了吧?快去吃些好的,早点休息,明天天亮的时候来见我。在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,咱们这里来了些访客,在圣灵降临节前的这半个月,还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。王太后就要到米尔伍德来了。”
大主教和马丁互相交换了个眼神,他们眼中都充满了忧虑。
药膏的味道很难闻,让莉亚的鼻子受到不少刺激。她的身体颤抖着,看上去像是刚被一匹公马从身上踩过去似的。她心想还好自己离开药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,真是谢天谢地。而现在她准备前往厨房,迫不及待吃块面包充饥,吃完之后她就回房间,不再露脸,好好休息一下。黏稠的白垩色药膏布满了她的手臂、腿脚和脸庞,莉亚把兜帽戴起来,遮住脸上仍未消退的那些白色斑点,免得几个还在闲逛的人看到。不管大主教那儿有什么新闻,她都想知道,更别说牵扯到王太后了——她的丈夫就是那个在温特鲁德被莉亚用一箭夺命的男人。
白色的蒸气从面包烤炉中飘散出来,飘入莉亚的鼻中,使她越发感到饥肠辘辘。时间已经晚了,所以布琳现在可能和索伊在一起,而不会在村庄后面的自己家里。莉亚挺喜欢布琳,因此当知道大主教把布琳安排到厨房来顶替自己的岗位,给帕斯卡打下手的时候,她感到很开心。通常来说,这个位置会留给更加年轻的贱民,让他们有机会学习东西,但大主教还是选了一个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人。这也说明这时候帕斯卡可能已经睡下,她的门已上了栓。
莉亚挠了挠脖子,迫不及待想去洗澡。希亚拉给了她一些特制的浴盐,可以辅助伤口愈合。此时莉亚的脑中思绪万千。她想着明天有空的时候,一定要去找杜尔登问一问王太后的相关情况。她最近一直躲着杜尔登,因为他沉迷于灵力的学习之中,老是向她吹嘘自己学到了哪些东西。杜尔登并不知道,莉亚早就已经知道了那些他现在还在努力琢磨的基础知识——有人早就教过她了。但莉亚不能把这些告诉他,只能装作自己完全不懂,这让她感到有些不安。莉亚已经能以杜尔登想都想不到的各种方式运用灵力。
走近厨房的时候,莉亚看到楼上的灯还亮着,所以索伊和布琳应该还没睡。她已筋疲力尽,搭上扶手,结果轻轻一拉,门就开
了。一进去就感觉自己被烘焙面包的香味包围了。有些面包叉在炉子上烤,上面撒了丁香和各种调料。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,他正在讲故事——莉亚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——这让莉亚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这是埃德蒙的声音。在温特鲁德战役中,他们在科尔文的帐篷里见过。“……不,这是真的!不许笑。那真的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固执的样子。想象一下这个画面——一边是国王的委员会,一边是面红耳赤、大声叫嚷的德蒙特……”他突然停住了,看向打开的门。
莉亚太过震惊,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。埃德蒙,诺里斯·约克的伯爵,正在厨房里讲故事——在她的厨房里——还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。帕斯卡在那里,一边咧嘴笑着,一边给他端去了一碗奶油水果。索伊和布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所讲的每句话,她们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。
接着,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。“莉亚?”只见他从阁楼下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。
是科尔文。
这太意想不到了。现在所有人都看向站在门口的她。他们看得到阴影中她惨不忍睹的面孔吗?她感到十分崩溃。科尔文穿着王子般华贵的衣服,逐渐走近她。他的腰上挂着圣骑士剑。当他走过来的时候,莉亚看向他的脸庞,看到了他眉毛处的一个小伤口。然后她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。不应该在今晚。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!她对自己现在浑身都是泥泞、疹子和药膏的模样感到羞耻。她感到自己无法吞咽也无法呼吸。她甚至都无法理智思考。
“莉亚,是你吗?”埃德蒙问道,接着挺直身子,笑了起来。“莉亚!你回来得挺早嘛!”
莉亚砰地关上门,迅速地离开,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。但她太累了,所以跑了几步之后就又开始走。厨房的门开了,接着她听到身后靴子踩在草坪上的声音。她从未感到如此难为情。现在的情况比瑞奥姆再三嘲笑她和杜尔登还糟糕,也比格特明对自己的轻蔑和对索伊的谄媚更糟糕。她以最快的速度走着,但他在厨房的拐角处追上了她。这里月光正好照不到,莉亚满是疮痍的脸庞,恰恰可以隐入屋子的阴影中。
“莉亚,等一下!”
是他的声音。她曾经多么渴望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啊。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,她一直在翘首以待他回到米尔伍德,向她解释他的行为,向她道歉。在圣灵降临节之后的那几周里,她内心已经准备好了要和他理论的话。但是她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笨蛋,笨蛋,笨蛋!莉亚暗自骂道。我是一个狩猎者!我本该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,却因为疲惫而疏忽了。她蓦地止住脚步,在科尔文伸出手抓她斗篷的这一刻转过了身。
“不要碰我!”莉亚尖叫道,急忙把斗篷摔到身后。她的斗篷上还残留着那种植物的毒汁。她急忙后退了两步,艰难地吞咽着口水,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难堪的局面。科尔文愕然地停住了脚步,眼中透露出震惊和受伤的神色。
“请你……请你不要碰我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在心底埋怨起自己。
他坚定的声音传来。“给我看一下你的脸。”
她拼命地摇着头,又向后退了几步。“走吧,请你走吧。”
“你的脸怎么了?”
“我现在不能见你。不能以这个样子见你。”
“我不在乎你什么样子!你之前也见过我最糟糕的样子。”
她沉默了。
“明天我能见你吗?”
她僵硬地点了点头。
帕斯卡洪亮的声音从厨房门后传来,听起来非常焦急。“莉亚!孩子!你在哪儿?莉亚?”
“我们这次以客人的身份造访大教堂,”科尔文声明道。“我有太多话要跟你讲,也有太多事情要跟你解释。我很抱歉,莉亚。我真的很抱歉。我们明天再见。”
他在离开的时候犹豫了一下,他的手缓缓地攥紧,又缓缓地松开。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内,莉亚看到过很多次这个动作。科尔文转过身,走回厨房,低声对帕斯卡说道。“她在拐角那里。埃德蒙,我们现在得走了。”
莉亚身子一软,靠在了厨房外面的墙壁上,炽热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。她讨厌自己哭!她捧着脸流泪,同时尽力理清自己的情绪。虽然她感到尴尬、难堪,又因为疲惫和震惊而把事情搞得很糟糕,但科尔文终究还是回到了米尔伍德。他遵守诺言回来了。她没想到自己心中竟会如此释然。
毕竟他没有把她忘怀。